乱谈


  昨天一整夜都在考虑该怎么办,完全睡不着。


  重读了所有收到的邮件。此前,我并不是每封邮件都看,只看对自杀有帮助的信息,不理会那些试图阻止我或者谩骂我的来邮。我只看自己能接受的东西。而今,重读这些邮件,才知道还有很多人真正在为我担心。


  “请不要死”


  我不明白他们想说什么。我觉得那只是一些对劣势人群滥施同情的人对我的垂怜。割腕后,我没有理会那些骂我的人,也不看精神科医生来的邮件。我只是躲在自己的壳里。我以自己的无情无用为借口,堵住了死以外的所有道路。


  “你真的想死吗?”


  有好几个人问我这个问题。

  说老实话,我现在还不甚确定。现在心里,大部分还是想死的。心中充满了不许活下去的念头。我怀疑像自己这样冷血、肮脏又丑陋的人是否真的有资格活着。而我,没有办法原谅这样无聊的自己。


  我也知道,死只是对生的逃避。那些因为生病而品尝过死亡滋味的人一定会说自杀是怯懦的。他们一定认为这是很不堪的事。然而对我而言,活着更为不堪。


  我由于太在意别人的眼光造成自我意识过强,以致最后没办法跟任何人正常交谈。因为不敢和异性交谈,才会在漫画或者在自我想象中寻求性幻想对象。不仅如此,好不容易能和成年女性正常交谈,却最终作出那样的事来。


  其实,我自己也觉得死是那么不堪。可是,之前说了,对我而言,活着更是不堪。


  我想死,并不是父母的责任,也不是那些讨厌我的人的责任,都是我自己的错。是我容不下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自己。我的生只属于我,我的死也只属于我,我是如此孤独。

  不同的是,我现在能感受到其他人的存在了。那些和我一样痛苦的人,那些想帮助我的人,那些在事故或自杀事件中失去亲人朋友的人,那些骂我的人,那些不知道我的日记过着平凡生活的人。这些人,这些对我而言的其他人,我的生死与他们无关,他们仅仅存在着。但是,现在的我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了。


  我无数次问自己:


  “你真的想死吗?”


  必须死和必须生这两种矛盾的想法在我的头脑里交织。最初,我以为只要真正诚实地面对自己就能够回答了。选择死,我只要关掉这个网页,在实施日去到那个地方死就是了。选择生,我也只需要停止倒数,在日记上写下自杀是个错误就可以了。可是,无论我怎么考虑也无法得出结论。


  我在昏暗的房间里苦苦思索,忽然那里的景色浮上心头。在那里看到的群山环绕中的水库景色的确非常美丽。去那里之前,我什么都没有想过,无论生或死。走路走到脚打泡还是第一次,感叹风光之美也是第一次。


  我依稀觉得,在那里大概能找到答案。我想再去一次那里,在那里决定生或死。


  因为我的倒数,大概让读日记的人不好受了。我真的觉得非常抱歉。我曾一度想要停止倒数。但倒数到实施日这件事正在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地持续执行着,这也是事实。如果真的不倒数了,百无聊赖的我大概只能躲在房里在对自己的责备中送走不知是死是活的每一天。所以,我仍然决定要继续倒数。从今天起,不再是为了自杀倒数,而是为了寻找答案倒数。


  还有11天。

  我去了两家较大的运动用品店。

  第一家店客人寥寥可数,看到店员关注的目光,我马上离开了。


  第二家店就是几天前买绳子的地方。这里有些相当便宜但是两三年前旧款的运动用品。滑雪服醒目地吊在半空,手套和防风镜之类散放在小售货车上。小车前有两个女人,我等她们离开后才走过去,按码数随便选定了一双手套。滑雪服也是看看码数就可以了,本来我就不是去滑雪,只不过为了防寒罢了。谁知我刚开始挑,就发现有个男的盯着我看。真的不是我多心,就在不远处,毫不掩饰地从头到脚打量我。我紧张得喉咙发干,赶紧从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拿了件合码的衣服就去收银台了。


  回公寓的时候,我一直在想那个男的是谁。可能是高中或大学的同学?可我基本就没在大学待过,别说记得我的人,恐怕连认识我的人都没有。高中虽然也没有朋友,但那时强制要求出勤,倒是常常在班里露面。说不定就是高中的同班同学,我也再想不出此外还会有谁认识我。“不要紧的”我一面安慰自己,回家了。


  今天用了很多钱,不过,最后这个月的房租、公摊,还有最后那天的交通费、住宿费之类我都已经预留了。一直想要在死前抹掉自己的一切痕迹,但我自己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要尽己所能,做了该做的也就对得起自己了。


  还有12天。


  一起床,就拿出备忘录看我自己画的日历,只画到最后实施日为止,后面都是空白。预约酒店那天我就做了这日历。之后每过一天,就在上面画一个×,而今,所剩的日子已经越来越少。


  最后那天,要是还往积雪更深的山里去,胶鞋显然不够。我也考虑过买登山鞋,但普通的运动用品店里估计没有,我也不大清楚哪里有专卖店,网上倒是可以通过邮件订购,但离最后的日子只有2周,恐怕来不及了。记得当地车站的人都穿长靴,长靴虽比不上登山鞋,但比胶鞋还是好多了。另外,便利店买的手套不够暖,还要买双厚点的,鸭绒服防寒效果也一般,连上手套要买,我还是去趟滑雪用品商店吧。


  还有13天。


  去下面踩点期间收到一封邮件,里面问:“你死之前有没有什么愿望?”


  本人对吃没什么兴趣,也不喜欢打游戏。CD、电影录像之类的早已经扔掉。除了最后要带的酒店指南和地图,书一本不拉都处理掉了。抽屉里的衣服我也打算尽快丢掉。我什么愿望都没有。妈妈,见不着了;爸爸,我不想见;诊所里的医生,是我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


  只要能一个人悄悄地死去,我就满足了。


  还有14天。


  今天在家睡了一整天,3日来的劳累总算略有缓解。


  打开电视看天气预报,那里有雪。我在的时候,雪虽然小,却也曾星星点点在空中飞舞。半个月后,当我再次踏足,雪大概积得更厚了吧。


  我精心准备着,将要降下自己人生的帷幕。


  还有15天。


  又搭了几个小时的电车、新干线,重新回到东京。


  在那里的时候,总觉得都快要死了受点小伤算什么,而现在回到人群,却仍然遏制不住对各种目光的惧怕。仿佛有谁在窃窃私语谈论我笑话我;仿佛有人在嘲笑我的长相、发型和穿着。不,我不攻击别人,我制止了自己。


  回到公寓,发现虽然只离开了短短三天,已对这里感到陌生。我放下背囊,脱下鸭绒服,坐在床上,眼前的景象再次回到从前。我要忍耐,忍耐着在这里再活半个月。


  还有16天。

  在酒店没睡好。换了床和枕头,再加上房间的气味、氛围,还有空调声、走廊上的脚步声、谈笑声、窗帘间微微透出的光线,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难以入眠。


  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却不断做噩梦,最终又再醒来。那些梦我只清楚地记得其中两个,其它都在惊醒的瞬间忘掉了。其中之一是我从诊所带回秽物的事情败露,被众人耻笑。


  “他就是那个偷卫生棉的家伙”


  她们围着我你一言我一语地嘲笑。几个女的说:“真恶心”;“让他去死吧”。我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即刻消失,但双脚却动弹不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断道歉,可笑声不绝,冷冷的视线不断,我的心都要炸了。就在那时,我醒了。


  另一个梦里我梦见离婚前的父母在吵架。妈妈对爸爸说:


  “要不是有这个孩子,我老早就和你离了,早知道还不如打掉。”


  小小的我躲在厨房角落,爸爸妈妈好像在为到底该谁抚养我争吵着。我躲在阴暗的厨房一角想要自杀,我拿来菜刀抵住喉咙,他们谁都没有察觉。突然,不知怎地,我变成了大人,成了现在的我。惊恐之下手一抖菜刀割入喉咙,梦醒了。


  清晨五点被闹钟闹醒,头痛得要吐。不过我还是挣扎着梳洗了一下,吃了几口昨天在便利店买的面包。


  踏出酒店,就迎面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气。我猜那里可能下雪了,虽然这里还没下。电车只有两节车厢,还不到十个乘客,我就坐下了。


  路上花了三个半小时有余。一直担心的雪并没有来临,但寒冷还是针刺一般袭来。地上尚自留有一层薄雪。


  公车还要等三个小时才来,我于是决定走路去。便利店买的手套不太保暖,我又给自己套了一双白线手套,颤抖着沿国道走去。路上几乎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车辆通过。天气非常冷,但是在这里我再也不用在意别人的视线,心底仍是一阵轻松。看起来,只要稍微离开大路,就可以随便发现一处好地方而不被发觉。这一路虽苦,倒也值得了。一步一步,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伴随着这雪声,我默默地走着。


  离开国道转入山路,路上没有足迹也没有车辙,只有一些积雪。胶鞋已被打湿,我依然毫不犹豫地向前。走的时候脑里一片空白,倒不是在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而是在这样安静的地方,我不会碰到任何人,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我心情的东西,我只是在为17天以后默默走着。2小时后抵达山顶,视野陡然开阔,可以看见远处白皑皑的雪山环抱着水库。那一刻,我确信自己愿意死在这里,这个无需考虑死状的地方。


  我从背包里掏出绳子,开始找大树。本来想往山里再走进去一些,但既然不是今天要死,就没有必要走得那么深害自己迷路,于是决定就地找棵树套上绳子试试。林子远离大路,光线被树荫遮挡,更显阴暗。大树很多,也都有足够承受一个人重量的粗枝。我使劲拉一下其中一根,却被枝上的积雪扑了一身,看来是挺结实的。接着要挂绳子了,本来要扔上2米半高的树枝上,却总也不成功。于是改成爬到树上挂绳子。经过若干次失败,总算在树枝上找到了落脚点。树枝比想象中有弹性,让我不禁担心它会不会断掉。不过,又好像有人说过有弹性的树木才不容易折断,顾不了了。我把绳子系紧,然后手扶绳圈将它套在脖子上,要是树枝不断便可以就此死了。我吊在树下,使劲晃,树枝有些弯曲,不过没有要断的迹象。


  下来重新站在地面,向上仰望绳子,想到今时今日就能在这里死掉,不禁有些冲动想要再把脖子伸进去。我不害怕,因为曾经那样痛苦、悲哀、孤独的自己可以就此终结。这样的我,于人于己不曾有过任何价值,关于未来,看不到哪怕一丁点儿光明,到底应该消失,应该了结这世上的一切。


  但我那时终没有把脖子伸入绳圈,还有17天。刚开始写日记的时候,原本打算能死的时候就去死,不一定要等到百日以后,但现在,我想一直写到最后实施日。我,还要写17天的日记才死。


  回到酒店,脱下鞋子,脚上的水泡已经破了,皮粘在袜子上。脚踝处也被鞋帮磨伤。洗澡时,阵阵疼痛。不过不要紧了,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


  还有17天。


  闹钟没响就醒了,早了一个小时。看着横躺在床上的背囊,有些发愁:不想去,其实什么也不想做。可是最后的日子眼看逼近,再不行动起来,死亡的机会便会溜走。但我又想,正是因为自己想了这么多,感受了这么多,才造成今天的痛苦,“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我一面告诫着自己,一面爬下床来。


  正午刚过,我搭上一辆空座的电车到了新宿,然后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往东京。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到过比新宿更远的地方了。中央线的车比刚才那辆电车拥挤,我站在门边,尽量只盯着窗外看,因为我依稀觉得车里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我身上,他们嘴角挂着冷笑,仿佛在看一个傻瓜。而我,已经不再想攻击他们,不再想借攻击他人来平复自己内心的伤痕。当初那样只是因为自己太软弱,担心受到嘲笑,只是因为我惧怕那些人。又或者,他们真的在把我当傻瓜一样讥笑,但那一定是因为我太猥琐丑陋了。列车行驶在中央线上,我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去感受。


  到了东京,我走下电车,穿过人流,踏上扶梯,然后沿墙边走到新干线换乘口。要不然,混入滚滚人流中,我一定会犯恶心的。好容易到了换乘口,在自动卖票机给自己买了乘车票和特快票。


  在新干线上,我一直站在1、2号车厢的连接处。本来也想坐到坐席上,但一想到有人中途上车可能会坐到我旁边,就宁可这样站着。一个半将近两小时后,我又上了电车。地方线路果真乘客很少,不过,出于相同的理由,我还是选择了过道。车窗外,可以看见山里只有一层薄雪。此前唯一的担心就是恐怕积雪太厚,今日看来,穿双便鞋就足够了。气温也不算低。一个多小时后,总算到了预定的酒店所在的小城。这里是个地道的地方小城,车站古旧,四周建筑也显得脏乎乎的。

  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我赶紧拿出笔记开始找预定的酒店。酒店非常近,离车站不到一分钟路程,没费力就找到了。虽然比我电话预定的时间早到了1小时左右,但既然已经到了酒店办理入住的时间,应该没什么问题。带着一些紧张,我走到前台告知自己预定了房间,前台服务生二话不说就递上纸笔,让我填好姓名、地址、电话。


  接过钥匙走进房门最后按入反锁键那一刹那,整日的疲劳突然迸发,倒在床上很长一段时间什么都做不了。头象被针锥一样阵阵发疼。


  无论如何,总算到了酒店。明天就去确认那个地方。


  还有18天。



  再确认了一次明天要带的物品。


  我从包里把东西一件件取出来看一遍,又仔细对照了笔记与时刻表上的新干线、电车始到站时间。上新干线时恰好错过高峰期,之后还要转乘电车,不过那是地方线路,应该不会很拥挤。我还把那本介绍酒店的小册子带上了,以防万一酒店方面出些什么差错,譬如取消我的预约之类。不知道酒店有没有上网设备,笔记本就不带了。最后特意检查了钱包,除了来往交通费和2天住宿费,我还从提款机上多取了3万元。其中1万单独放,以防钱包丢失。要穿的衣服已放在床上;闹钟也已调好;一切准备就绪。


  尽管心情非常低落,但这毕竟是去考察自己死的地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否则究我本心,是绝不想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的。一朝死去,万事皆休。无有苦痛,无有悲伤,也再无所谓孤独。明天要做的,是我安静赴死的仪式。


  还有19天。

  背囊里放着上吊用的绳子。


  上吊,可谓是自杀最最切实有效的手段。其实,我第一次把手腕放在剪刀口上时也有过同感。想到自己“这就可以死了”,全身心地轻松。当然,那也已经失败好几次了。


  我觉得这次一定能死成。我都能看见自己成功的画面。


  踩点,就是要使这画面更清晰。


  还有2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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